【精讀新疆】

　　□張惜妍

　　阿吾贊是一條山溝,，位于伊寧縣喀拉亞尕奇鄉(xiāng)北山坡，那里地形開闊,，山石奇特,，植被茂密，是個(gè)游玩的好地方,。

　　阿吾贊溝口有一條河,，從山谷蜿蜒而下，鋪滿溪底的石頭在水中蕩漾著靈動的波紋,。山坡云杉高聳,、野樹蒼勁，崖壁上的灌木枝綴滿鮮紅的漿果,。

　　那天，我們來到山溝深處,，遠(yuǎn)遠(yuǎn)看見河灘裸露的石頭上,，表面呈現(xiàn)出大片橘色，很奇特,。

　　我與老夏好奇地走近河灘,，發(fā)現(xiàn)眼前幾塊大石頭上，攤曬著一層厚厚的果醬,。這不就是我小時(shí)候,，奶奶曬的那種果丹皮嗎？

　　在這里,，我居然和童年的零食不期而遇,。

　　我蹲下來，目測果醬的干濕程度,。老夏判斷這是今天早晨才開始晾曬的果醬,。如今，這樣制作果丹皮的人家太少見了,，一定是住在附近的村民,。

　　我們決定去找晾曬果丹皮的主人。

　　這時(shí),，一位少年騎馬從山上下來,，我指著這幾塊大石頭向他詢問。

　　“哦,，這是努里家的甜石頭,。”他手里的馬鞭指向半山坡。

　　我們順著羊道來到距這里不遠(yuǎn)處的喀拉亞尕奇鄉(xiāng),，走進(jìn)一家小院,，從木柵欄望進(jìn)去，一位裹著花頭巾的大媽正在土灶旁忙碌著,。她拿著一把葫蘆勺子,，正在鍋里攪動著，還不時(shí)地彎腰添加木柴,。

　　我們走進(jìn)去和她打招呼,。這時(shí)，一位戴著鴨舌帽的大叔從房頂下來,，拿著一疊果丹皮對我們說：“吃吧,，自家曬的老杏皮子，山上的野杏子多得很,?！?/p>

　　我把果丹皮撕成一條一條，咀嚼著來自山野的甜蜜滋味,。

　　中午,，我們在努里大叔家喝奶茶，吃果丹皮,，聽他講述果丹皮的制作過程,。

　　努里大叔認(rèn)真地說：“進(jìn)人嘴巴的東西，可不能胡里馬湯（新疆話胡來之意）,?！?/p>

　　據(jù)他說，熟透的野杏子洗凈后,，加冰糖熬制,，不能用鐵鍋和鐵勺子熬醬，那樣的話,，果醬就會有鐵銹味道,。果醬熬好后，晾曬一天一夜,，再放進(jìn)鍋里進(jìn)行第二遍熬制,，然后再晾曬一天一夜就好了。這樣做出來的果醬,，放一年也不會壞,，裝瓶子里也行，攤果丹皮也行,。

　　這時(shí),，古麗大媽舉起一支沾滿了黏稠果醬的葫蘆勺子：“看,，丫頭，這個(gè)勺子我已用了十幾年了,，是甜的,。”

　　古麗大媽說,，她小時(shí)候和爺爺在這個(gè)村子里生活,，爺爺很寵愛她，每個(gè)夏天都上山采摘野杏子,，給她做果丹皮吃,。爺爺去世后，她的丈夫努里沿用爺爺做果醬的技藝,，經(jīng)常給她做伴口食,，已經(jīng)做了35年了。

　　這時(shí),，她家鄰居,，一位白胡子大叔打趣說：“以前，這個(gè)村子里好多人家都做果丹皮,，現(xiàn)在生活好了,，超市也可以買到，就沒幾家人做了,。那個(gè)東西做起來很麻煩，上午把果醬抹到石頭上晾曬,，下午就要揭起來,，要是曬得太干，就取不下來了,，這活兒干上一天,，腰疼得很?？膳锊慌吕?，他還是小伙子呢，他家的古麗喜歡吃嘛,！”

　　努里大叔有點(diǎn)不好意思了,，忙打岔說：“野杏樹是看我們吃杏子才開花的嘛，都不吃了,，樹生氣呢,，它覺得自己活著沒用了嘛?！?/p>

　　他轉(zhuǎn)頭對老夏說：“我老伴說,，石頭上長出來的老杏皮子才好吃,，我就把杏醬澆到石頭上，剩下的事情嘛,，交給太陽,，沒有好太陽，杏皮子就做不成功,，淋了雨的話,，杏皮子就會變黑，味道就不好了嘛,?！?/p>

　　我問他：“那河灘上的那些石頭，年年都曬杏皮子,，可能也是甜的吧,。”

　　努里大叔哈哈大笑：“當(dāng)然是甜的,。我家的羊都知道那是我家古麗愛吃的東西,，看到我曬杏皮子，羊都走得遠(yuǎn)遠(yuǎn)的,。螞蟻也知道石頭是甜的,，可它們只吃滴在石頭縫里的果醬，它們爬到石頭上偷吃不成,，太陽把它們都曬暈了嘛,。”

　　真有意思,。在愛的感召下,，小螞蟻都繞著走呢，不破壞努里大叔對古麗大媽的濃情蜜意,。

　　努里夫婦對食物的至誠讓我們心生敬意,。

　　我想起小時(shí)候，我家院子里的果樹繁茂,，奶奶用一個(gè)大鐵盆盛滿熟透的果子,，削皮、剜果核,，洗凈后倒進(jìn)鋁鍋,，我負(fù)責(zé)燒柴火，她也用一把葫蘆勺子慢慢攪動鍋底,，不讓果肉粘在上面,。然后，把抹上一層清油的木案板搬到條凳上支起來,，將果醬鋪在案板上涂抹均勻,，放在太陽下晾曬,。我和弟弟嘴饞，總是沿著案板邊緣一點(diǎn)點(diǎn)地撕扯下來偷吃,。奶奶假裝看不見,，還故意說：“也不知誰家的小饞貓趁我睡覺，偷吃果丹皮,，你倆要是看見了,，就把貓攆走，不能讓饞貓和你倆搶食吃,?！?/p>

　　時(shí)隔30年后，在這個(gè)山村小院里,，我又嘗到了童年的味道,，恍若時(shí)光穿越——看到奶奶把果醬晾在木案板上，努里大叔把果醬晾曬在河灘的石頭上,，不同的年代,、不同的地點(diǎn)，但又有著同樣的制作方法,，同樣的味道,，同樣的對親人的愛。

　　我又記起有一天,，母親打電話叫我回家,，進(jìn)門時(shí)，她正在廚房熬制果醬,?？粗矍案‖F(xiàn)出她年輕時(shí)在爐火前忙碌的樣子,，熬果醬，熬糖稀,，鐵鍋里滾著骨頭湯,，烤箱里烤著配方簡單的面包……如今，母親老了,，卻依然想讓她的孩子吃到自己親手做的美食,。

　　奶奶離世后，我再也吃不上她做的滋味醇厚的果丹皮了,。而住進(jìn)樓房的母親,，為了我們，仍在堅(jiān)守熬制果醬的樂趣,。努里大叔的孩子們走出山村去城里打工,，民間久遠(yuǎn)的食物味道,，仍存留于他們這輩人手中。

　　此刻,，當(dāng)我坐在夕陽里敲下這些文字的時(shí)候,，眼前總是呈現(xiàn)出這樣一幕：明亮的陽光下，努里夫婦把橙黃色的杏醬汁,，澆在他們的甜石頭上——石頭上的甜蜜,，是充滿希望的金黃色。

　　老夏說,，明年還去阿吾贊,，但愿努里大叔家沒有搬遷，還能見到他們和河灘上的甜石頭,。